此星尘埃中 In The Dust of This Planet

文:尤金·萨克(Eugene Thacker) 译:张铎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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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The Dust of This Planet

序 – 不知之云

总体上完整地看来,每个人的生活,当只强调其最重要的特征时,实为一场悲剧;但从细部来看,它具有喜剧特色。 ——阿瑟·叔本华

......当你在身体上“无影无踪”时,你的精神也就“无处不在”了......若你不能厘清这个无,不必在意,我只会因此而更加爱它。 ——《不知之云》。

这世界越发地不可思考(unthinkable)—— 一个充满了行星灾难、正在涌现的大流行病、地壳构造之变、怪天气、石油浸透的海景,以及隐秘但总是赫然耸现的大灭绝之威胁的世界。尽管我们每天都有关切、需求,和欲望,但却愈发难以理解这个我们生活其中并且是其组成部分的世界。直面这一概念就是直面我们充分理解世界之能力的绝对极限——这个概念一直是恐怖片的核心主题。

本书的目的是通过“不可思考的世界”(unthinkable world)这一主题,探讨哲学与恐怖之间的关系。更具体地说,我们将探讨哲学与一些相邻领域(恶魔学[demonology]、魔法神秘主义[occultism]和密契主义[mysticism])的重叠关系,以及超自然恐怖这一题材,因为它表现在小说、电影、漫画、音乐和其他媒介中。然而,哲学与恐怖的这种关系不应被理解为“关于恐怖的哲学”,在这种哲学中,恐怖作为一种文学或电影题材被以一个严格的形式体系来呈现。恰相反,它意指其反面,哲学的恐怖:孤立那些哲学揭示自身局限性和约束的时刻,在这些时刻中,思维神秘地直面自身可能性的地平线——哲学哑默而只能通过一种非哲学的语言来表达的关于不可思考之物的思想。 超自然恐怖片这一体裁是个得天独厚的场域,这种对不可思考之物的悖论性思考就在此发生。在古早的年代通过黑暗密契主义(darkness mysticism)或消极神学(negative theology)的语言来描述的东西,我们当代则用超自然恐怖来思考。

在本书中,哲学与恐怖之间的关系手段就是“世界”的概念。但世界可以有众多含义,从生活在世界中的主观体验,到客观的、科学的地质条件研究。世界是人类的和非人类的,是人类中心主义的(anthropocentric)和非人格化的(non-anthropomorphic),有时甚至是厌人的(misanthropic)。可以说,当今哲学面临的最大挑战之一,就在于如何理解我们生活的世界既是人的世界,又是非人的世界-——以及如何在政治上理解这一点。

一方面,我们越来越意识到,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非人类的世界,是一个外部世界,它显著地表现为全球气候变化、自然灾害、能源危机和全世界物种逐渐灭绝的影响。另一方面,所有这些影响都直接或间接地与我们生活其中并作为其一部分的非人世界相连。因此,矛盾被筑进了这一挑战——基于思考世界的是我们人类这一事实,我们无法不把这个世界当作人类的世界。

然而,这困境未必新,哲学曾多次回返到这一非人世界的问题上。虽然在今天的哲学界它可能被称为“相关主义”(correlationism)、“加速主义”(accelerationism)或 “大气政治学”(atmosphericpolitics),但对于更早的哲学家而言,这一相同的困境被不同术语所表达:“在世”(being-in-the-world)的问题,“积极”或“消极”虚无主义的二分法,或“理性的二律背反”(antinomies of reason)中人类思想的局限性。

当世界以灾难的形式激烈地揭示自身时,我们该如何解释或赋予世界以意义?这种思考在西方文化中存在先例。在古典希腊时期,这种解释主要是神话学式的——比如希腊悲剧,它不仅涉及到宿命和天意的问题,而且在这样做的过程中,还唤起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一个为我们所控的世界,或是一个作为神的玩物的世界。相比之下,中世纪和现代早期基督教的回应主要是神学式的——长久的末世文学传统,以及经院哲学对性本恶的评述,将非人世界投射到一个救赎的道德框架中。

在现代性中,在科学霸权、工业资本主义和尼采那上帝之死的著名预言的交集中,非人世界获得了不同的价值。在现代性中,其回应主要关于人类存在——从现代科学、高科技、工业和后工业资本主义以及世界大战入手,对人类个体与集体的角色的诘问。

当代犬儒——长久以来我用以自我形容——可能会回应说,我们仍生活在所有这些解释框架中,只是它们的外壳变了——神话之物已成为文化产业的玩艺儿,衍生出高预算的计算机合成电影和在售商品;神学之物已渗透到政治意识形态和宗教冲突的狂热中;而存在主义已经被故伎重演地用于自助和消费主义的疗法中。虽然这其中可能有一些道理,但更重要的是,所有这些解释的视角——神话的(mythological)、神学的(theological)、存在论的(existential)——有一个最基本的预设,即一个以人类为中心的世界,一个“为(作为人类的)我们”的世界,存活在人类文化中,受人类价值观的管辖支配。当然了,古典希腊承认世界并不完全在人类的掌控之下,但它还是倾向于将非人的世界人格化,它万神殿中的人形化生物和它那些太过人性化的神,本身就被嫉妒、贪婪和色欲所统治。基督教的框架也是如此,它虽然也人格化了超自然物(天使和魔鬼;一个轮流扮演慈爱者与虐待狂的父神),但却将世界的秩序重铸在一个罪、债和来生之救赎的道德-经济框架中。而现代存在主义框架,以其选择、自由和意志的伦理要求,面对科学和宗教的决定论,最终将整个世界压缩成了人类个人主体的唯我论的苦闷漩涡。简而言之,当非人世界(the non-human world)以这些泥沙俱下的方式向我们表现其自身时,我们的反应往往是把这个非人世界回收到其时占主导地位的、以人类为中心的世界观中去。毕竟,作为人类,我们还能如何理解这个世界?